这是这个月的第五次葬礼。
天空仿佛被一只大手涂抹上深深的黑色，阴云密布，只有边边角角才透露着淡淡的白色轮廓，好似被谁尽力地搅拌、拉扯，不肯透出外面的一丝气息。
广阔的绿草地上，墓碑熙熙攘攘地排列着，像一本本述说过去的黑皮书籍。一众男女老少穿着各式的丧服，每一个人脸上无不是悲伤而缅怀的神情，低沉而阴郁，但那眼眸之中所流露出的色彩却是麻木，麻木，无底的麻木。
葬礼太多了。
我站在远处高高的小山丘之上，削瘦的老槐木歪斜在我的头顶，稀稀疏疏的枯叶像要对我述说它见过的愁。
远远地看着被众人拥簇着埋下的棺材，乌云带动风的轨迹，似乎将有绵绵细雨落下。我回忆起以往，心中也只有沉默。
那棺材里面是我的爷爷。他本来就年事已高，说实话对于他能活到今年我也很吃惊。而脑海之中他生前的笑颜还有执念，我都历历在目，或许没有这次瘟疫他依然可以对我笑吧。
人的寿命终有尽头，这仿佛是命运一般，无论曾经活的如何好或糟，一切到最后都没有意义。
天空果真下起了绵绵细雨，雨水滴落在我墨黑的塔克褶裙之上，落进每一道褶裥里，化作点点滴滴的花纹装饰。
仿佛谁人呼吸般的风吹动着裙摆，拂起蕾丝的花边，也拂起我长久以来蓄起的长发，发丝如视线中不断晃荡的裂纹。看着众人哭嚎的棺材，我像是能够看见里面的爷爷在对我唱着他最喜爱的歌谣。
“姐姐。”
这时，我的手指被一个温暖的小手握住，糯米般温热的声音随着雨滴传到耳畔中，我下意识地看了过去，发现是一个满是稚气的小女孩，只见她天真地张开嘴巴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疑惑地问着我说：“姐姐，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人死啊？”
我听到这个问题一愣，眼神又再次看到了小女孩好奇而单纯的目光，在短暂地思索后，还是低下身笑着轻声问答道：“因为……大家都被天使接到别的世界了哦。”
话是这样说，但是我自己的心却是沉寂了下来。是啊，都去另一个世界了……
“唉?”小女孩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新奇，“是这样吗？爸爸妈妈都不愿意告诉我的……我爷爷也被天使接走了吗？”
听到这句话，我才发现这个小女孩是第一个下葬者的家属。
“嗯。我想他一定在另一边好好的，等着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呢。”我继续这样说道。
“那希望爷爷能够快点回来吧，还有一个星期就要到我的生日了。”小女孩嘟囔着嘴，似乎有些赌气，埋怨着爷爷为什么这么久了都不回来。
“这样啊，那就先祝你生日快乐了。”我笑着说道，“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孩子？”
“我叫林洛。”小女孩这样回答。明明是很可爱的女娃却有这样男孩子性的名字呢，也不知道她的父母是怎么想的。
“林洛啊，真是个好名字呢。”
“那姐姐你呢，你之后要去干什么?”小女孩眨巴着眼睛，绵绵细雨落在她的脸上，点缀着她好奇的面容。
“我啊……”
我的眼神再次看向远处，棺材已经在牧师的祷告中沉入了黑暗，在众人的视线之中渐渐地盖上与世俗隔断的墓盖，灰色的石板没有一丝活力，那样的阴沉。
“我将会是第六个葬礼。”
我不由得低声喃喃道，仿佛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一般。
“哎?”
小女孩似乎有些疑惑，而我看了看智能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正好9:00，还有半个小时的预留时间。我应该出发了。
我再一次看向了小女孩，低下身从裙子口袋里拿出一个糖果，轻轻地递到她的面前，笑着说：“给，这颗糖。”
“谢谢姐姐，但是妈妈说了，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吃……”林洛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我手中的糖，嘴角似可隐隐约约看见口水的银光。
“这样啊……”
我这样说着，然后将手中的糖果硬塞进小女孩的手中，说道：“那么，你可以先不吃。就自己收藏着啊。”
“哎?收藏着?”林洛歪着脑袋有些不解。
“嗯，就当是我们之间的缘分。”我看着这个小女孩，捂住她的手说道。只见她还是那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呆愣着接过了那颗糖。
“那么……姐姐就先走了啊。”
我这样说着，缓缓起身，看向了远处乌云密布的浩荡天际，雨点带来滴滴寒意在皮肤上编织笼罩，不算冷冽的风吹过脸颊，刮动发丝和衣襟，似乎在劝说着我。
墓地那边聚集的黑压压一片还在呜嗷抽泣着，我只是看了一眼人群，便不再留恋，转过身离开。
“再见，姐姐。”
林洛在我的身后喊着。我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臂示意着再见。虽然我心中知道，这一别不可能再相见。
路上的细雨依旧下着，今天同时也是市长的葬礼，各县的官员都来这里混个眼熟，道路拥挤，车的喇叭响不断。我似乎记不清这个市长有过什么大作为，他倒是很提倡反对大妈的广场舞，理由是太过于扰民——但据传言那似乎是因为以前市长跟哪家姑娘室外野战时被广场舞弄得兴致全无——但他的葬礼确确实实扰民了。
伴着喇叭的奏乐，脚步在城市中慢慢走着，雨滴好像落进我的心中。
红灯，我停下。绿灯，我也停下——市长的车队根本不遵守交通规则——兜兜转转好一阵子，雨变得更大让我的黑裙变得更深时，我终于到了目的地。
如同五星级酒店般豪华的装修，仅仅透过玻璃门看就可感受到的尊贵，金碧辉煌、闪烁绝伦，巨大的吊灯挂着颗颗钻石似的水晶，大理石的楼梯螺旋上升，里面有着两扇原木色的大门。
如此美丽，可现实却是，这里是一家火葬场，只是一家装修豪华的火葬场。
我推开门走进里面，扑面而来的暖气将冷意推向我的身后，空气仿佛有些稠密，我的身体因此感觉到舒适，但我的心却不这么觉得。
“欢迎光临，请出示您的号码牌。”
大门口站着的侍从对我弯腰毕恭毕敬道，我按他所说的拿出先前预定时给的小牌子。
“六号……”侍从检验了牌子的真伪——谁能想到有一天连这种东西也会有盗版呢——然后将牌子还给了我，笑着说道：“请往里面请，那里将会有工作人员指领您。”
“谢谢。”
我点头回应着，走进里面。
“这么年轻漂亮的小姑娘，真是可惜了……”
慢慢走远，耳畔却悠悠传来那个侍从惋惜无奈的声音，我对此只是笑了一下，没有在意。
来到大厅深处，我看到一边墙壁那里有着许多座位，上面坐着稀稀疏疏的五个人，大部分都是老人，还有一些是中年人。他们的身上都穿着黑色或白色的葬服。
他们自然也看到了我，我与他们对视，他们的脸上满是惊奇之色，对于我这个年轻女孩的到来感到异常不解。
我没有管那些眼神，直径走到最前端一个还空着的座位上，冰冷的触感抵住下身，我试图放松全身靠在座椅上，心中平静却又莫名的烦躁。
“孩子，你也是来死的?”
坐在我旁边的年迈老人缩紧身子，神色凝重地靠过来问道。
“嗯，老爷爷。”我点头回应他，顺便因为突然袭来的闷热而轻轻地撩起了脸颊旁的发梢，“就跟你们一样。”
听到回答之后，老人不禁朝后仰去倒吸了一口气，看了看我，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最后叹了口气，慢慢地说道：“你这孩子……还这么年轻……”
“没事的。”
我说道：“没事的，爷爷。真的没事的。我已经想好了。”
“那你这身黑裙子……是给自己的殓衣？”
“嗯。”
老人看到我这个样子，便转过头去不再言语，只是眼神还有着几分失落。
“现在开始开烧，首先是一号。”
一个中年的工作人员从螺旋楼梯上下来，站到正对着座位的门前，拿着手中的报表大声喊道：“一号，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