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之前，柳小青并不知道自己偷的是谁的马。
长安公主名动天下，可是人家在长安镇守，在皇城之中，高居庙堂之上。
她觉得，这可能是某些不受重视的想要往南方跑的门阀世家的车队，毕竟带着那么多财宝。
当然啦，她对财宝不感兴趣——她父亲身为当初天下闻名的妙手空空柳公子，偷了不知道多少财富。
她喜欢的是稀奇的东西，这种稀奇到足以超越贡品的天马，自然就让她走不动道了。
所以曹雪阳的疑惑是对的，妙手空空柳公子会留下折扇，会毁掉其他的东西。
但是他女儿不会——也不敢——即便是‘沉睡’之中的艾丽娅，依旧有着强大的压迫力。
李虫娘坐着看道藏的时候，普通人看她，是个清修的女道士，金发碧眼的胡姬。
但是越是江湖高手，越是见识过世面的高官显贵，就越是能够感受到那潜藏的气机。
如同临渊，如同面岳，如同天地倾覆在即，如同真龙酣睡沉眠。
所以陈希烈甚至都不敢抬头看她，那些世家族老看到她的第一反应不是监国公主，是生杀大权在握的女皇武则天。
气势这种东西靠张牙舞爪是演绎不出来的，但又切实存在。
柳小青不傻，当然是赶紧跑了，后来查看照夜玉狮子的时候才发现它身上的鱼符和其他物事，确认这是谁的马。
她因此不敢走大路，只敢从山道小路之中迂回，拿着这玩意儿像是个烫手的山芋。
要不是实在舍不得，她都好几次想要把马儿送回去了……
现在好了，找个借口，把烫手山芋扔给永王吧。
想来那位既然下江南，总得有点什么事情，自己让她和永王对上，估计就没时间来找自己这个小人物了。
一个监国公主，一个领四道的实权藩王，背后还有皇帝和太上皇，想想都混乱。
金陵城里盘踞着好几万的大军，就算是攻城消耗，那也得三两个月吧？
有三两个月的缓冲期，自己早就跑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当然啦，还有一个想法，就是她确实想要见见李白，见见崔国辅，脑补偶像是女子不能免俗的常态。
至于说什么宝马赠英雄之类的，不过是她的借口罢了，糊弄人的。
永王李璘算什么英雄？
口出狂言收复河南道，结果不北伐，却往东南跑，这算是反向收复吗？
但是既然借口打出来了，她就又有演绎‘信使’身份的热情了，纯粹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至于说永王李璘会不会恼怒杀她——她又不是去惹事的，而是送马的，对方脑子有病才杀她。
说不定还会把她奉为上宾呢？
女子重新戴上斗笠，跟着陆羽往金陵城的方向走，顺带掏出一个小瓷瓶给马儿闻了闻。
照夜玉狮子于是缓慢恢复精神，打了好几个响鼻，眼神渐渐清澈。
叮铃铃的铃铛声，响彻整个山麓——
……
……
“叮铃——”
看着屋檐外的风铃，高适缓缓闭上眼睛，沉默不语。
淮南节度使高适，领⼴陵等⼗⼆郡。
但是广陵已经被永王李璘打下来了，他现在就是个空头节度使。
江东节度使，⻙陟，他也没有兵。
真正有兵的是来瑱，淮南⻄道节度使，领汝南等五郡。
之前他们结盟，还有专门的记录——
『淮西节度使瑱、江东节度使陟、淮南节度使适，衔国威命，纠合三垂，翦除凶慝，好恶同之，毋有异志。』
『有渝此盟，坠命亡族，罔克生育，皇天后土，祖宗明神，实鉴斯言！』
所谓言辞慷慨，士卒听了都掉泪。
按照李亨的部署，是高适和⻙陟配合他，以三路节度使之⼒围堵有不⾂之⼼的李璘。
他之前是颍川郡太守、西北军出身的大将来曜之子。
随着鲁炅退守南阳，朝廷原本调来瑱任南阳太守兼御史中丞，山南东道节度、防御、处置等取代鲁炅。
但是之前伴随着潼关收复，有信息上奏朝廷说鲁炅正在坚守南阳，于是就恢复来瑱旧有官职。
高适、韦陟都是文人出身，虽然节度使身份，可都不懂军事，实际也没有一兵一卒。
他们相当于是帮助李亨争取来瑱这么一个大将对新君的效忠。
而衡量标准，自然就是随高适、韦陟去平定永王李璘，作为功绩。
只要来瑱这次打仗打完了，那他身上就打下了忠于李亨的烙印。
永王一系和永王背后的太上皇，还敢招揽他来瑱吗？
可是来瑱却并不开心，相比起被新君李亨看重，他更在乎河南的军情大局。
张巡和许远如今守城艰难，来瑱之前还能牵制田承嗣，不让他出新安，减轻张巡的守城压力。
可是突然之间李亨就说永王李璘要叛乱，强行命令他回防，带兵去阻止李璘祸乱江淮。
来瑱没办法，只能够率军回返，顾不上友军张巡了。
到了这边，他和另外两个节度使结盟，本来都打算出兵了，却又被李亨按住。
因为李亨又派出了新任命的宰相张镐，前来宣旨让李璘去灵武朝见。
这简直就像是把来瑱当成威吓工具一样使用——你不听话，我就让来瑱打你了！
你要是听话，就来灵武见我，你就还是我弟弟，还是永王李璘。
他这到底是在乎永王李璘祸乱江淮，还是担心他割据江南，亦或者是更直白一点，担心李璘收复河南？
一旦李璘比他更先拥有平叛的功绩，他这个皇帝的位置就真的坐不稳了对吧？
可是来瑱却又不能违抗皇帝的命令，他只能困守这里，一杯一杯地喝茶。
“现在的问题有两个，第一是没有兵。”
“……有。”来瑱闷声说了句，然后就又不说话了。
高适无奈地叹气，还真没办法接话了。
第二更不好说——李璘真的有不臣之心吗?
高适不知道，因为现在李璘身边的大将是季广琛。
季广琛此人，声名不显，但是资历很老，堪比哥舒翰。
对方河西陇右军出身，后来被贬到蜀中，是李隆基到了蜀中之后才派遣给永王李璘的。
而且对方还是荆州长史的身份——怎么一个大将，从蜀中带着李隆基的诏书出来，就马上怂恿永王李璘造反呢？
大家看得懂，但是又看不懂，高适看着手边的书信，重新端起茶杯，转移话题。
“江淮如今兴起了新的饮茶风尚，清冽爽口，比起茶汤来说，我觉得更好。”
要说他怕事，那倒是不可能。
当初潼关失陷，他就是百官里面少有的不怕的想要拼死一战的。
现在与其说是担忧永王李璘，不如说是烦躁。
必须要说明的是，永王李璘手里确实拥有李隆基的诏书命令，因此才能够在荆州召集数万人马。
这件事情，明摆着是李隆基对李亨的制衡。
当初高适他们就觉得不合适，再三劝谏李隆基。
现在永王李璘拥有的，不是他自己的威望聚集起来的部队，而是江淮四道货真价实的唐军。
除了军队之外，还有薛镠、李台卿、韦子春、刘巨鳞、蔡駉这些一时之选的人才。
哦，还有李白——他正在给李璘写永王东巡歌，气势恢宏。
所以军事斗争，一下子就又成了政治问题。
他们三个节度使从最简单直白的平叛，再次要选边站队。
“陛下的意思，还是要永王回到太上皇身边吗？”
“……说是去灵武朝见也行。”
“唉——”
回太上皇身边，解散聚集起来的部队。
这是让永王李璘回到没有用的吉祥物的身份。
去灵武朝见，则是要他改换门庭——有兵可以，但是要去承认李亨的皇帝地位。
永王李璘自己恐怕也难选……
更重要的是如果直接去灵武，那才是不合礼法的僭越之举。
父还在，就直接无视了父亲，投靠哥哥，这是个什么道理？
纵然在李唐皇室内部并不太在意这些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传统项目，可是大唐的道德观和价值观依旧存在。
这样的舆论压力，再加上永王李璘身边的那些人的怂恿，自然就导致了现在的局势对峙。
“报——天策府宣威将军曹雪阳求见，她还说，带了监国的命令。”
“……”
三大节度使顿时一愣，旋即面面相觑，没想到还有第三方入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