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娅这边明明是太上皇,却凑齐了造反套餐,暂且不提。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次要说起颜真卿了。
却说颜真卿之前被贬出京,先后在蒲州、蓬州等地任职。
他整日忧国忧民,心情郁郁,却不得返回长安。
原因很简单,艾丽娅不理他。
艾丽娅当然不是嫌弃颜真卿,她不是那样的人。
而是这位老大哥性子太过刚直古板,对她来说不是刚需。
这种臣子,适合在皇帝不行的时候,帮着压制朝堂之中的声浪。
可是艾丽娅需要压谁?
倒不如说如果是颜真卿在,那么劝留声音最大的也是他。
所以这段时间艾丽娅给颜真卿加恩了不少封赏,但依旧是让他在外地任职。
什么太子太师啊,封鲁郡公啊,可以说是给足了对方面子。
如今颜真卿人称“颜鲁公”,就是这么一个爵位。
李豫需要颜真卿这样的人,尤其是需要拿来规矩约束百官。
因此在颜真卿离开长安这个风波旋涡两年之后,李豫即位,艾丽娅就让他把颜真卿召回。
文官系统里面,颜真卿不是宰相之才,但绝对是道德楷模级别的。
有他压着,文官哪怕不要命了,也还要脸。
所以让他当个吏部尚书,合情合理,分管大唐的官吏考核。
颜真卿可不会给谁面子……
而尚不知道内情的颜真卿,这天正在地方官署休息,
他听说了李虫娘禅位的消息,很是有些忧虑。
写了一篇劝谏的奏本,但是又不好上书,一时之间颇有几分进退两难。
把奏本放到一边,颜真卿摊开书卷,写了两幅字平定心神。
但就在这个时候,管家颜墨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老爷——老爷!泉明回来了!”
“回来了就回来了,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颜真卿捞着袖子,头也不抬落下最后一笔:“无非又是一无所获。”
“他还找到了姑奶家失散的闺女!”
显然事情紧急,否则颜墨断然不会如此冒失地闯进书房打扰他。
他当年就是颜真卿的书童,后来当了管家,甚至颜真卿的脾性。
如果单纯是他自己的事情,那么别说是慌张,就算是斧钺加身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怕死的话,颜杲卿和颜真卿两兄弟,就不会在当初深陷敌后,依旧和安禄山周旋。
可是一听到管家的话,颜真卿手里的笔顿住,愕然抬起头来:“你刚才说……找到了?”
“找到了!”
颜真卿手里的笔掉落下来,眼眶登时红了,慌张提起衣摆奔出院门查看。
只见院中站着一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直如叫花子一般。
仔细一看,这赫然是自己的侄儿,颜杲卿的长子颜泉明。
他出门寻人,竟然落魄到如此姿态,可见路上依旧不太平。
虽然如今大唐已经收复两京,基本平定河南河北,可是沿途依旧盗匪猖獗。
他身后还站着一位少女,十几岁的年纪。
虽然面色憔悴,但容貌端庄,衣服整洁,很是有些诗书气在。
原来,当年颜杲卿、袁履谦、颜季明、卢荻等人在洛阳慷慨就义之后,安禄山下令将他们曝尸街头。
百姓畏于叛军的淫威,不敢收敛他们的尸骨。
后来,据说有位身着黄衫的游侠,趁夜盗取了颜杲卿、袁履谦的大部分尸骨,偷偷背出城去安葬了。
故此后来马燧再入洛阳,想要盗骨回来安葬时,只找到少量遗骨送回。
也是机缘巧合,不久以后,果然有一位黄衫客寻到了颜真卿。
他自称姓张名凑,正是当年盗骨之人,同时还是万花的弟子,尊称颜真卿为书圣。
这一段香火情,在颜真卿的生涯之中并不算显眼,他甚至很多时候都不认为自己是江湖人。
可是江湖却不曾忘记他这么一个万花谷的书圣——
当年随着藩镇割据愈来愈严重,兵连祸结。
颜真卿心系国家情势又苦于自己不能出力,只能是一心投入书法之中,聊以安慰。
那时,颜真卿还在范阳节度使手下当差,安禄山刚做了平卢节度使。
在请宴会上,颜真卿看出了安禄山的野心。
他心想要是安禄山真起兵篡位,岂不是天下大乱了?
于是想将此事报告朝廷,可是由于官低,颜真卿无法直接面见当时的皇上李隆基。
所以他找到在京城当差的老友舒明乾,将此事告知于他。
当时舒明乾正是李林甫的手下,颜真卿不知道李林甫此时已打算拉拢安禄山。
李林甫知道此事后,不以为意,因为他认为自己可以压制安禄山。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李林甫一生,都把安禄山压得死死的,换了杨国忠才出的问题。
他不对安禄山隐瞒这件事情,却不料安禄山对此很在意。
他为了不让自己因为颜真卿的上书而被忌惮,于是花重金雇了恶人谷的猿飞暗中行刺颜真卿。
思路大概就是,只要我把说我坏话的人干掉,那我就是好人了!
恰巧此时,万花谷的谷主,当初的武林第二高手,东方宇轩,去往朝中好友张九龄家里做客。
他在客栈无意撞上猿飞正要对颜真卿下手,便将之救了下来。
大家后来知道了事情缘由,张九龄立即觐见皇上,将这件事告知李隆基。
但是李隆基却认为安禄山伶俐能干,再加上被李林甫的谗言所惑,不但赦免了安禄山,还大大重用他。
恰逢张九龄的宰相也被换掉,一时之间人走茶凉,颜真卿也诉求无门。
当时颜真卿心灰意冷,随东方宇轩去了万花谷,决心不再过问政事,一心研究书法。
怎奈他天性心系国事,后来又做了平原太守,这便是后话了。
江湖义士在当初敌后周旋的时候,竭力护卫他的安全。
在他返回大唐之后,大家虽然又回去杀敌了,却也没忘了帮他寻找兄长的尸骸和遗孤。
万花谷的人最是上心,其他的侠客也都在帮衬着。
颜真卿在对方的指引下,寻回了颜、袁等人的大部分遗骨安葬。
而颜季明的遗骨,却未曾寻到,找不到这个侄儿的遗骨,这成了颜真卿心中永远的创痛。
故此,他派另一个侄儿颜泉明继续查找失散亲属的同时,叮嘱他想尽一切办法寻回季明的遗骸。
好在所谓“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的名言不虚。
颜泉明不辞辛劳,在过去的两年中疯了一样走遍了整个黄河两岸。
洛阳周围一步一步地探询了一遍,终是苍天有眼,他先后寻得了不少颜家离散的亲属。
甚至还找到父亲的挚友,袁履谦的妻儿家小。
就在之前,李辅国当权的时候,他还将三弟季明的遗骨寻了回来。
当时颜真卿看着侄儿季明那一堆残破不堪的白骨,泪如雨下,情难自抑。
他想起自己兄长颜杲卿在世时的音容笑貌,想到这几年之中,那些身遭荼毒的百姓和阵亡的烈士。
又想到奸佞当道,朝纲不振,不知何日才能克定祸乱,胸中的悲愤更是难以抑制。
颜真卿随手抄起架上一支旧笔,饱蘸浓墨,奋笔疾书,在一张大纸上写下一篇祭文。
而这篇祭文,就是后世流传甚广,三百字泣血文稿,仅七次蘸墨的天下行书巅峰,祭侄文稿!
『维乾元元年,岁次戊戌九月庚午朔三日壬申。』
『第十三叔银青光禄大夫使持节、蒲州诸军事、蒲州刺史、上轻车都尉、丹杨县开国侯真卿,以清酌庶羞,祭于亡侄赠赞善大夫季明之灵曰。』
『惟尔挺生,夙标幼德,宗庙瑚琏,阶庭兰玉,每慰人心,方期戬谷,何图逆贼闲衅,称兵犯顺,尔父竭诚,常山作郡。』
『余时受命,亦在平原。仁兄爱我,俾尔传言,尔既归止,爰开土门。』
『土门既开,凶威大蹙。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
『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呜呼哀哉。吾承天泽,移牧河关。泉明比者,再陷常山,携尔首榇,及兹同还。抚念摧切,震悼心颜,方俟远日,卜尔幽宅,魂而有知,无嗟久客。』
『呜呼哀哉。尚飨。』
顷刻间,他已将这篇一气写完,掷笔于案,仰天叹息。
不知什么时候,屋外突然狂风大作,声音犹如神哭鬼泣一般。
顷刻间又是电闪雷鸣,一场瓢泼大雨从天而降,似乎连苍天都为之动容哭泣,要将这天地之间的污浊洗涤个干净。
书案上的烛光摇曳,照在他已有些皱纹的脸上,那副略有些花白的胡须早已被涕泪打湿了……
此后,颜真卿一家节衣缩食,终日食粥度日。
却始终如一的用他有限的俸禄,供养亲族和烈士们的家小,不曾对他们有半点亏待。
要不是李虫娘后来登基,对他多有抚恤加恩,颜真卿这么一个堂堂国公,都要清苦到几乎贫困的地步了。
此后,颜泉明又先后去淮南、江南、山南等地继续寻访。
一路上风餐露宿,还要躲避盗匪,吃尽了苦头。
如今,他终于又将自己姑姑的女儿寻了回来。
可是事情似乎并不如同颜真卿想的那般欣慰。
颜泉明握着叔父颜真卿的手,口中只是念了一句:“贞儿,她——”便一头栽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一家老小立即七手八脚的赶上来救护,掐人中的掐人中,灌黄酒的灌黄酒。
颜真卿伸指搭了一下他的脉搏,知他是积劳疲倦,急火攻心所致,并无大碍,才略略放了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