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下从昆仑山取回来的灵丹妙药,皇帝的病情有了好转,许久不见皇帝登上百议殿早朝了,卓玉心到来长安的第三天,文武百官到齐,皇帝在文公公的搀扶下重登龙椅宝座,只是气息时短时长,病重之状尽数显现。
卓玉心与宇文泰站在百官之前,各大臣手中都呈有奏折,似乎好不容易看见皇帝陛下能够与众臣议事,该不遗余力地显显忠心了。
尚书令周全率先出列呈奏,一向主张收回卓玉心手中盾甲军军权的尚书令周全这次却要为卓玉心请功,上奏道:“启禀陛下,数月前,南梁江湖遭天狼王廷高手骆弈刁难,盛王爷向我朝请援,魁王帅派爱子前往援解南梁危机,此举增进两国之交,盛王爷对我朝感激不尽,为国分忧,为陛下分忧,此等功绩,臣觉得魁王帅该有赏赐。”
皇帝倚靠在龙椅上,面色奇差:“还有这种事,朕怎么不知道啊?”
周全立即附和:“是臣愚钝,事出突然,臣也是昨日才得的消息,可能,可能是南梁的使者还没有来到长安吧。”
早已串通好的,特意要唱上一曲双簧,太师楚济随即言说:“既然陛下不知这件事,那就是南梁盛王爷越过了陛下,直接向魁王帅请援,这,魁王帅恐有僭越职权之嫌啊!”
朝中半数臣子自成一派,纷纷附和:“对呀,这大魏王朝的大事难道是潮州做主吗,他盛王爷眼里竟只有潮州,没有长安了……”
卓玉心细数一番,面目气愤,朝堂之上仍旧不曾言语一声的除了宇文泰与看似睡眼惺忪的丁莫名,几乎尽数都在指责卓玉心的‘僭越职权’,继续深究下去,恐就该问罪了,宇文泰在一旁一言不发,静观其变,此等局面该是他早就预想到的。
若是连这一点刁难都无法化解的话,卓玉心此行长安恐就真的是难以全身而退了。
待皇帝的面色更加凝重,宇文泰只言未发时,热衷于浑水摸鱼的臣子们渐渐将杂乱的指责之音收起,再次在皇帝面前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卓玉心本要上奏言说,此事突然,待上奏朝廷之后再援手南梁盛王,恐骆弈心机已经得逞,权衡利弊之下,卓玉心选择先行派人前往南梁,而后待她面见皇帝时再亲自禀明,也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不成想,看似精神萎靡的皇帝竟说道:“哦,这件事啊,朕想起来了,此事昨日卓卿已经向朕禀明,今日就莫再议了。”
出乎意料!
皇帝有意为卓玉心解围,或许那些鼠目寸光的臣子没能看得出来,却瞒不过宇文泰的眼睛。
宇文泰与皇帝对视一眼,揣摩着皇帝的心思,该是与他所想不假,功高盖主之人,招来的祸事远比忌惮更要严重。
功高盖主之人,指的是他自己。
不过此时想要另一个功高盖主的卓玉心来制约这个一手把皇帝推向龙椅宝座的人,宇文泰只是笑笑,他的命数没有被捏在卓玉心的手里,但是皇帝的命数一定是捏在他的手里的。
对大魏皇室忠心耿耿的卓玉心到来长安,昆仑山修行数载的皇室南嵘轩也将回归朝廷,重掌朝权的梦在皇帝脑海中越发变得壮美了,宇文泰要给眼前的皇帝提个醒:他虽是皇帝,可掌权者,该是当朝丞相!
宇文泰奏请道:“陛下近日来龙体欠安,国事虽然紧要,可陛下的龙体更为首要,依臣愚见,陛下当是修养龙体要紧,朝中琐事交由祁王打理,臣等定然不遗余力辅佐祁王殿下。”
空有祁王之名的大皇子在一旁不知该言语些何,索性闭口缄默,畏惧宇文丞相的不仅仅是那位坐在龙椅上的人。
而后转向文公公与薛洪真道:“还有劳公公与薛捕神照顾好陛下!”
文公公当即奉承要去搀扶皇帝起身。
在满朝文武心知肚明下,皇帝只得继续留下一肚子未说出口的话,顺应宇文丞相点点头道:“朕确是有些乏了!”
皇帝陛下病况许久下的早朝就这样不欢而散,一些形体慵懒的大臣散作鸟兽一般离开了百议殿,独独颖国公南炳一,太尉司马然握着手里的奏折咬牙切齿一般恨意不休地离开。
百议殿最后,只剩下宇文泰,卓玉心与丁莫名三人,心思各异下,丁莫名与宇文泰,卓玉心伸手作请客气道:“丞相先请,魁王帅先请!”
宇文泰走上前一步,与这二位说道:“魁王帅暂且留步,今日丞相府略备酒席,近来战事颇多,魁王帅御敌西境三十年,定然是深谙兵法谋略,本丞也想与魁王帅讨教一二,不知魁王帅可否移步府中?”
卓玉心不作推辞:“丞相宴请,哪有推却的道理,讨教不敢当,只是现学现卖罢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既得了卓玉心的同意,宇文泰又迎向丁莫名道:“近来朝中琐事全仰仗丁老的不厌其烦,扪心自问,本丞对朝中事过问太少,着实有愧,今日正好府上备下薄酒,还请丁老赏脸。”
满朝文武,有幸得当朝丞相亲自相邀的能有几人?此等殊荣若得,断没有拒绝的道理,可丁莫名却偏偏没有赏脸道:“算了,丞相与魁王帅都乃人杰,老朽只得望之项背,追赶不及,还是去管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更自在些,就不到丞相府上凑热闹了。”
言罢,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两手背在有些微驼的后背,步子一大一小地离开。
被这样一个老顽固拒绝,向来以脾气并不温和著称的宇文泰非但不恼火,反而面目微笑道:“丁老到底还是那个丁老啊,宁折不弯的脾气。”
宁折不弯?卓玉心疑惑,缘何宇文泰会用这四个字形容丁莫名?只因丁莫名还暂未成为宇文泰之流?
王朝内两大势力博弈,朝堂之上围绕皇帝陛下更‘青睐’于谁而展开的暗斗并不明显,朝堂之下本该叫人拭目以待的针锋相对也不曾出现,倒是有种握手言和的迹象由不得叫那些观望之人揣测:是不是该重新考虑立场了?
昔有曹孟德,刘玄德梅园煮酒论英雄,时有宇文丞相,卓姓魁王相府亭榭以棋弈天下。
宇文泰做事向来不糅杂人情世故,政便是政,情便是情,对于向来形影不离的卓玉心与蔺展颜,他只一句‘本丞只请了魁王帅’,便将这二人分隔。
相府花园亭榭之中,早早地备好了一壶酒水,两盏玉杯,当卓玉心到来之时,轻描淡写一句:“近来不适,不宜酒水。”
便是推却了宇文丞相的好意。
两看上去正值豆蔻年华的侍女得了宇文丞相的点头,迅速将酒水换成了一壶茶水,茶水香气四逸,该是负有盛名的碧洱。
宇文泰与卓玉心相对而坐,茶水煮沸,少与他人斟茶的宇文丞相先为面无表情,似是还有所忧虑的卓玉心斟满一杯,说道:“本丞戒奢从简惯了,茶水清淡了些,不知魁王帅可还满意?”
卓玉心轻抿一口,说道:“无妨,沙场征伐之人,对清淡最无计较。”
“魁王帅难得来我这相府一次,只此清茶,未免太寒酸了些。”
听闻宇文泰话中有意,卓玉心问道:“那丞相可还有什么不寒酸的好点子?”
“听闻魁王帅文武兼修,不知棋艺如何?”
纵横十九道,棋弈天下,搏生死局,宇文泰已经开始排兵布阵,筹划这场没有战火的战争,战书已下,岂有不接的道理?
“本王不才,稍有涉猎。”
早已做好安排的宇文泰只投去一个眼神,亭外侍女即刻会意,不出片刻,在卓玉心面前已经摆好了一张棋盘,两个棋笥。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本该一黑一白的两个棋笥竟俱是黑色,宇文泰将两个棋笥推到中间,伸手作请:“魁王帅先选。”
卓玉心疑惑道:“为何俱是黑子?”
宇文泰玄妙道:“棋盘纵横乃天下,执子黑白乃君与吾。”
宇文泰目光炯炯,满是挑衅之意,卓玉心回道:“丞相意,天下分横纵,吾辈却无分黑白?”
“吾辈有白吗?”宇文泰反问。
卓玉心拿过一只棋笥,手指间迅速划过棋笥一侧,只见石刻棋笥被刷满黑漆的一侧漆色俱无,露出石刻棋笥本身暗白之色,以棋笥一侧暗白示以宇文泰:“黑白自在心中。”
学着卓玉心的样子,宇文泰拿出一颗棋子,在手中微微捻搓,一颗黑色棋子的外漆掉落,露出里面原本暗白的本色,在卓玉心面前一晃而过后,又两指间用力,将这枚棋子捻搓成齑粉,洒落在棋盘正中,与棋盘上的黑色线路交错,白中有黑,黑中有白。
宇文泰冷冷道:“黑白自在人心,却不在天下。”
而后率先摆出一子,占据边角:“本丞出黑子,该魁王帅的白子了。”
卓玉心以黑作白,亦是落子一颗,正在宇文泰落子的对面,二人一连落子五颗,俱是如此,如是棋盘正中有一道楚河汉界划分明显,各不逾越。
宇文泰再落子,没有刁难之意,看似漫不经心道:“魁王帅临今日早朝,对当今朝廷如何看法?”
卓玉心也不隐晦:“贫嘴薄舌之辈哓哓不休,有识之士多得皮里春秋,向隅而泣。”
卓玉心落下一子,‘侵’入宇文泰的棋子领地。
宇文泰见卓玉心落子,已有先发制人之意,手上持子停顿片刻,将手中黑子落在卓玉心落下的一颗‘白’子旁。
满盘黑子,二人眼中,却得视作黑白分明。
“魁王帅说的有识之士可是颖国公南炳一,太尉司马然之辈?”
卓玉心再落一子,正在宇文泰落子旁,未雨绸缪,以免宇文泰接连落子,而将卓玉心的棋子吃掉,含糊答道:“朝中清流臣子俱是有识之士。”
宇文泰稍稍停顿,喝下一口茶水润润喉咙:“今日此处只魁王帅与本丞二人,魁王帅的心里话不妨直说,当初本丞力举陛下登上大位,就已经做好为天下人所不解与唾弃的准备了,世上难事,总要有人去做,疆土分裂,王朝上下分崩离析,朝廷中人各怀异心,朝廷似有若无,高欢发兵来犯,我朝人心不一,兵将各谋其利,沙场之兵散作一盘,如何抵御?以九族之命冒天下之大不韪,弑旧君,推新帝,事成,绝非名流千古,事败,必定遗臭万年,问,谁人敢当第一人,还是本丞,皇帝登上大位,赐权利于本丞,本丞便出师有名,整顿朝纲,杀佞臣贼子,有二心者,多身首异处;被本丞提拔者,虽也有庸才,可尽数为本丞唯命是从,才有了今日朝廷虽不能说众人齐心,可皇帝之命,本丞之意,无人敢违,无规矩,不方圆,至少本丞给朝廷立了一个规规矩矩的规矩。魁王帅对本丞也是意见颇深吧,魁王帅镇守西境,抵御吐谷浑,抗击天狼有功是真,对朝廷忠心亦不假,可若这个朝廷都没了,你的功劳谁能证明?你的忠心谁能看见?天下,不止是一个西境,一个潮州;也不仅是一个大魏王朝,天下,是整个天下!”